那天我學了一課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Surgeon 2009/7/15

 

  認識華哥是三個月前的事,那晚素綾妹來電說她在闔家歡KTV唱歌,請我快去。文心路上的闔家歡我去過很多次,沒有錢櫃那種華麗地磚,也沒有好樂迪那種不吃可惜的自助 餐,有的是一樓獨立的包廂,最便宜的消費,吵到不行也沒人管你的空曠空間。

 

  我才踏進包廂門,就聽到吵聲震耳欲聾,素綾像小兔子看到胡蘿葡似地跳到我身旁,很 興奮地幫我介紹每一位客人,於是我看到一個雙手撐著柺杖的中年男子,手裡拿著一本書, 笑著說:「這本書是我在羅馬假期Motel的客人遺失的書。聽說作者是你,可以幫我簽一下 名嗎?」

 

  我愣了一下,思索這件事脆弱的合理性,評估酒精對陌生人的影響力,結論是──他在開我玩笑。我順水推舟,說:「有這麼巧的事啊!那對情侶一定為了『把今天嫁給自己』這件事吵翻了,真對不起他們,買了一本會被丟掉的書。」大夥轟堂大笑。很快我被塞進沙 發裡,和無數的酒杯、麥克風、笑聲裡。

 

  那一晚,我在那本書上寫著:「Dear 華哥:人生要學今晚,用歌聲連結全世界的幸福心靈。…」

 

  華哥已喝醉,一個人歪著打瞌睡,小兒麻痺的雙腿靜靜掛在椅邊,看著我的同情,也不辯解。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心想:「這人的酒品不錯,醉了也不吵人。」

 

  散會前,我跟素綾講華哥醉得兇,要不要找人送他。她答:「別擔心,他是這家店的老闆,員工會照顧他的。」

 

  再見到華哥的時間是上禮拜,他和朋友球敘,七缺一,約我一起。那一天,南峰球場上 艷陽高照,廣播說氣溫36度,破今夏最高溫。我和華哥一組,看著他撐著雙柺,很吃力地搖盪著身體移動每一步,臉上豆大的汗珠淌個不停,我不禁起了疑,心想:「這樣的身體,打 得了高爾夫球嗎?應該晃一晃就會下去休息吧?這樣勉強自己,未免好勝心太強了,殘廢者 的心理,徘徊在自卑與超越之間,難免會有不可理喻的死胡同、牛角尖。」

 

  我很順利發了第一球,有280碼左右,我的表情一定很像一刀斬了對手的武林高手,對自己生命刻苦修練的成果,展現出無比的自信和志得意滿。

 

  換華哥發球,我同情地眼光不曾缺席。只見他放下右手的柺杖,用左手的柺杖和左腿撐 住身體,用空出來的右手拿起球桿,試揮了兩次,然後很輕巧地把球打出去。「!」一 聲,那球應聲飛出,約有一百二十碼左右,很直,停在fairway 上。我一陣激動,不覺歡呼起來,熱烈地替他鼓掌。

 

  我打高爾夫球超過二十年,深知用一手打球的因難,這需要肩、肘、腕很正確的協調用力,即便作得好,也要靠穩固的下盤,而華哥只有一枝柺杖,一雙幾乎站不直的孱弱小腿。

 

  我感到一股熱流升至頸間,先前的得意洋洋瞬間化成無比的羞愧。原來高爾夫球可以打 成這種樣子──不是像Tiger Woods 那種令人讚嘆的才華洋溢,出神入化,而是在卑微到令人同情的外表下,一種刻骨銘心,匍匐前進。

 

  於是從那時刻開始,我的球打得好不好,便全不再掛在心上,我一路注意華哥的揮桿,感受著一種靈魂被洗禮的覺醒,一種心智被敲開的痛快,一種感情被電擊的震憾。

 

  華哥默默地一球接著一球打,一桿接著一桿揮,那汗珠如雨的臉上,有一份純真與毅,宛如一尊活著的大衛雕像,用每一道線條,每一片光影,每一角度的變幻,詮釋人類可能的完美體悟。他打過了長草,打過了沙坑,打過斜坡,打過不可思議的長推,打進的不只是那三吋的洞口,還有我被電擊後空空蕩蕩的心。

 

  十八洞終於打完了,我上前對華哥說:「今天我上了很珍貴的一課,你的高爾夫球課, 佩服。」

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 他露出天真的笑容,答:「還不錯吧?」

 

  的確不錯,一堂課,竟教會了自己───完整,不只要有雙手雙腳,也不必有雙手雙 腳才行。要學如何完整,請向缺陷凝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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